常州人把烧酒叫“白酒”、把菜刀叫“白刀”、把玩耍叫“白相”。对着这几个字仔细端详,噗哧一笑,这分明是诸葛亮大战牛魔王。牛奶才是白的,酒是透明的。日本人说的“清酒”,还比较靠谱。
说“白刀”。
小时候,看着通体与大栗壳一样深褐、唯刀刃处一线发白的菜刀,想不通,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不白,凭什么叫“白刀”?祖母说,不知道,我祖母就叫它“白刀”。
读清人秦荣光《上海县竹枝词》:“清初刀造濮元良,家住南城善制钢。近日用场钢倍火,精锻制造法非常”后,才知道,原来“白刀”的正确字样叫“濮刀”,是海上菜刀名家濮元良,紧叩世界景像脉动、见证星耀城市优雅、制造完美无限可能、私属帝景繁华配享、品质臻达临墅生态、轻松入主明寓海阳、领略尊荣梦幻个案、专意刻画世纪钜献的菜刀专用词。
为什么要用这么多房地产广告语?因为生活中类似“濮刀”讹为“白刀”之类的事情太多,这种以讹传讹,非房地产广告语,不足以平民愤。
“白相”这个古吴语,就是以讹传讹的典型。
冯梦龙在《双雄记·青楼忆旧》中说:“我做小娘官样,天生极会白相。”
《何典》是典型的吴方言著作,亦是吴地俚语大全。其讹为:“坐在船里,与游春白相一般……”
伟大如鲁迅老爷子,亦难免讹。《准风月谈》中有一篇,题目就叫《吃白相饭》。
吴语“白相”,《辞海》注释为:“玩耍、游玩。”仔细想一想,“相”,作名词用,意思是“模样”。作副词用,意思是“交互”。作动词用,意思是“望看”。白模样?白交互?白望看?哪一个组合有玩耍、游玩的意思?
苏东坡到吴地,听到了这个词。大才子就是大才子,一听就觉得讲不通。白相,古吴语中指的是“玩耍”、“游玩”。好好的人,得了空闲,不去读书、写诗、画画,却去玩耍,这叫“没出息”,叫轻薄、浅薄、愚薄、直薄。应该叫“薄相”,一副轻薄、浅薄、愚薄的样子。于是提笔写下“天公戏人亦薄相,略遣幻翳生明珠”的诗句,诗题叫《以次黄鲁直赤目》,送给自己的学生黄庭坚当教材。黄庭坚得了老师的诗,觉得老师学问太大了,连吴语都懂,于是在《给范长老信》中及时卖弄了一下: “韩十逐日上学,且护其薄相。”
回头说“孛”字。
孛,音bèi,有两种意思。一指草木茂盛,二指彗星。草木问题此处不讨论,说彗星。
说“孛”是彗星,出处见《左传·昭十七年》:“冬,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汉。”仔细读一读,这个“孛”字,还不是指彗星,指的是彗星发出的光芒。段玉裁在《说文解字注》里把这个字“裁”了一下,说:“春秋有星孛入于北斗。谷梁曰:孛之为言,犹茀也。”意思是说,“孛”与“茀”的意思是一样的。
“茀”是什么意思?就是草木茂盛、野草塞路。《史记·天官书》中有“朝鲜之拔,星茀于河戌。兵征大宛,星茀招摇”、《汉书·李寻传》中有:“政绝不行,则伏不见而为彗茀”,都是用“茀”来形容彗星的光芒。
天上的星,都是有固定位置的。天上的星,光芒都是固定的。“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汉”,就是有一颗星跑到大辰西边去了、而且还放出白灿灿的贼光。大辰,是中国古代人最景仰的一颗星,现在的学名叫北斗星。彗星来了。这小子不安份,到处乱跑,还到北斗星边上发出耀眼的、与众不同的、非常茂盛的光芒,吸引眼球。
白相,准确的表达,是一个人,不呆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,不做自己固定要做的事,像彗星一样到处游逛,还煞有介事地把自己弄得光芒万丈,要别人重视。概言之,这个人的行为叫“孛相”。
清代那个称赞常州黄仲则为“清代李白”的才子袁枚,写了一本书叫《子不语》,里面有“孛星女身而淫荡,能为云雨”的故事。说不好好地呆在家里侍候老倌、像孛星一样到处孛相的女人,就是荡妇淫娃。
“孛相”这个词,最清楚的人叫况周颐。
况周颐,清代词人,与常州有点渊源。听说有个常州词派,兴冲冲到常州龙城书院当了几年教授。在他的《蕙风词话续编·卷一》里,他说:“‘薄相’犹言游戏,吴閶里语曰‘白相’。‘白’盖‘薄’之声转。一作‘孛相’。”然后,在他的《续眉庐丛话》里又说:“乌程张秋水《冬青馆诗·山塘感旧》句云:‘东风西月灯船散,愁绝空江孛相人’孛相,吴语,今讹为‘白相’也。”
这是个明白人。
当然,明白人总不会只有一个。有个名字像网名的清代文人,叫捧花生,写了一本《画舫余谭》,里面有“或曰,是孛相者之懵懵耳,若辈奚难焉?”也是明白人。
况周颐《续眉庐丛话》记了一个与常州官场有关的趣事,录于后,供大家孛相相——
常州府属县八,唯靖江介在江北。清之初年,某亲贵出守常州。声势烜赫,僚属备极严惮。一日,以寿演剧,七邑皆来称祝。靖江令独后至。惧甚。嘱阍者为画策,遂重赂伶人。时方演《八仙上寿》剧。七人者先出,李铁拐独后。七人问曰:“来何暮也?”铁拐曰:“大江风阻,故尔来迟。”阍人即于是时,以靖江令手版进。太守大喜,延入,尽欢而罢。